Summary:我们都住在行李传送带上
Notes:
我们是人。每一秒,我们都在死去,每一秒,我们都在诞生。
原创科幻短篇
我第一次坐飞机,是六岁的那个暑假。我们去了哪里,做了什么,已经完全记不清了。只有心脏的跳动,我是记得住的。
大人们让了我靠窗的位置,我却不敢往外看。噪音越来越响,我开始加速,我的心脏也开始加速。我心跳跳得越快,屁股也越来越颠。我紧紧抓着扶手,闭着眼。然后,一瞬间,那颠簸消失了。我在移动,可我没有行走,也没有奔跑,我屁股下大概有轮子,可它也不在摩擦粗粝的水泥地。
滑溜溜的感觉很陌生,我怕极了,哆嗦着。一直等到大人说可以解开安全带了,我才将眼睛眯开一条缝。
窗外,日光闪耀,照亮一片云海。
我在飞。
我很确定,那时,我的心脏是在跳动的,我直到现在都能听见它的声音。
可现在,窗外的日光依旧刺眼,云海仍然洁白,就像我侄子家新拆的尿布一样。什么都没有改变,而我的心脏却停止了跳动。
这是一件好事,至少我不会因为心率过快,而丢掉这份时常出差的工作。
这工作无聊得很,我就是个跑腿的。合同的细节早已商讨完毕,我只不过替上面应酬应酬,帮着举办宴会,做足盛情的场面。
飞机落地,觥筹交错已是多时以前,山珍海味早就消化完毕。
我呆望着行李传送带,漫不经心。
晚上吃拉面还是盖饭?这是个问题。
“要我就吃拉面。”一个干瘪的声音说。
我抬头,吓了一跳,行李传送带上,竟坐了个裸男!
裸男是个光头,瘦得要命,跟条腊肉一样。他皮包骨头,眼窝深陷,根本看不出年龄。他盘腿坐着,见我向他看来,便抬起枯木般的手臂,指向我的头顶。
“广告说,拉面好吃,我建议你吃拉面。”
他手一动,我便能看到他肋骨在动,怎么个运动法,那是比解剖还要清楚。
“你、你、”我后退一步,又咬牙上前几步,他怎么可以坐在行李传送带上?那也太危险了。
我抓住他的手臂,手下触感冰凉,就像抓住一根骨头。我用力,使劲把他往下拖:“你下来,这也太危险了!”
他低低笑了声,纹丝不动,反倒是我,被行李传送带拽着,越拖越远。
“这是我的家,怎么会危险?”他问。
我竟然拉不动一堆疯了的骨头?我气极瞪着他,松了手,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传送带的出口,又在传送带的入口出现。他冲我挥挥手,坐在一堆行李中间,就像半截枯木在摇晃。
我随手揪住一个戴白手套的行李员:“喂,你们机场不管管那个疯子吗?”
“疯子,哪有疯子?”行李员抬了抬帽檐,向着我指的方向看去。那截格格不入的枯木还在友好地摇晃,行李员却如看不见般,东张西望。而其他旅客也见怪不怪,拿了行李,便急急离开。
我揪着行李员的领子,把他摁到那截枯木前:“就是这个疯子。”
行李员盯了几秒那个挥手的裸男,大笑:“他才不是什么疯子,他只是住在行李传送带上的人!”
“……行啦,你也疯了。”
我放过他,要每一个过路人指认那截枯木是疯子,却没有一个能认得出来,仿佛疯的倒是我一样。
“他一没骂人,二没咬人,三还能提出合理建议,你怎么老说他是疯子?”行李员数着小费,嘲讽我的努力。
“废话,他住在行李传送带上,那还不叫疯子?”
“哦,这么说,你也是个疯子了。你不也住在行李传送带上吗?”
“啧,到底谁是疯子啊!真是的,这什么鬼机场,我再也不来这里了!”
我扯过自己的行李,气冲冲地离开了这里。
“欢迎下次光临!”行李员冲我喊叫,我头也不回。
我真的不想再来这个疯子集中营了,我一办完事,便立即飞回公司。可没过两天,我的老板不知哪根筋抽了,突然向员工宣布,他要大力投资这个城市。
我苦啊,隔三岔五就被派过去。这个机场小,只有一条行李传送带,飞机一落地,我就不得不面对疯子裸男,旁边还总有个行李员叽叽喳喳,每句话都在说我才是个疯子。
我几次向机场投诉,每封泣血的信函,都渺无音信。
“我推荐你吃拉面。”今天那个裸男说。
“去你的。”我说。自他推荐拉面以来,我便解决了我人生最大的困惑之一,从此只吃盖饭。
他安静了一会儿,难得没有说话。平时他总是坚持不懈,拼命夸耀拉面的好处。他还总是仰起头,对着我头顶的广告牌,一字一句地念,拉面既便宜、又方便、还美味……
行李传送带转走了他,又转了回来。
“拉面真的不好吃吗?”他问。
“……还行。”我干巴巴地说。
行李传送带又转了一圈,他就像又思考了一圈。
“那盖饭有那么好吃吗?”他又问。
“……其实也还行。”我说。
他稍稍低头,不再说话了。这时,他看起来倒不像个疯子了。
他又被转了几圈,然后抬头,问:“拉面和盖饭是什么味道的?”
“你没吃过?”我皱起眉。
他的眼珠浑浊,躺在凹陷的眼窝里,这已回答了我的疑问。
但要我说拉面和盖饭是什么味,我也说不上来。我可不是美食评论家。
“你吃一次,不就知道了?”
这截枯木缩了起来,干瘪的皮肤皱成一团。
“我不会离开这里的。”他小声说。
“那你就一辈子待在这里吧!”我说完,又觉得这话不对,他要是一直待在这里,那饱受折磨的人可是我啊。
他被转了进去,我的行李箱被转到我的面前,我刚要搬,白手套便出现了。那个讨厌行李员扔下我的箱子,恬着无耻的微笑,伸手向我讨要小费。
“你别想!”我心疼地摸着箱子上的划痕,挥开他的手。
他倒也没在意,只是把一个又一个的箱子扔了下来,旅客竟也没有一个威胁投诉的。
那白手套仿佛永远不会脏,他一边扔着箱子,一边说:“你不要想着让他离开这里。”
我瞪着他:“好啊,我就知道你们机场和他有勾结……”
“去年,有个住在行李传送带上的人离开了。”他说。
我等了一会儿,没等到下文,便忍不住问他:“然后呢?”
他递给我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。
“他离开了。”
我再来这个机场时,带了一包海鲜味速食拉面,和一包牛肉味自热盖饭。
行李员去烧水了,盖饭倒热得快。
我打开盖饭的盖子,裸男伸手就要抓。我拍掉他的手,教他使用勺子。热气腾腾的牛肉沾着饭,进了他的嘴里,他嚼了一口,就吞了下去。
“喂,你不觉得烫吗?别吃那么快,小心噎住!”
他咳了一声,本能地锤了捶肋骨分明的胸口。
我看着他,叹了口气:“算了,你也算是尝到味了。说说,盖饭好吃吗?”
他盯着盖饭,被行李传送带送了出去,又送了回来。
“我不知道什么是好吃。”他说。
“这算什么回答!”
“啧,比较哪个更合口味些,不就完了?”行李员的白手套伸到我面前。
他拎来一壶开水,我冲了速食拉面,又教了裸男用叉子。
裸男哧溜吸了一口拉面,又沉思了一圈。
“拉面和盖饭的味道是一样的。”他说。
他抬头看我:“对不起,我不该一直推荐你吃拉面。”
“你总算肯放过我了——”
“但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拉面和盖饭,我一定要尝一尝真正的它们,再跟你推荐。”
他端着拉面,被行李传送带转了出去,我跳了起来:“他真是个疯子,干嘛老揪着这个不放!”
“你真傻,这不明摆着吗?因为你来了这里啊。”行李员转头,说,“在你来之前,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话,他们不认为他是人。”
“行李传送带就是他的全世界。”行李员看着我,笑得很开心,“而你,一个过客,一个不自觉的疯子,一个残忍的刽子手。你让他知道,他是一个能疯掉的人。”
“他已经死了一次,是你杀了他。”
行李传送带转回了裸男,他向我挥手,徐徐牵动他面部干瘪的皮肤,那对浑浊的眼珠第一次明亮,第一次倒影着我的面庞。
我的表情是呆的,又渐渐化为恐惧。
“我想离开这里。”他说,“你能带我出去吗?”
回到公司后,我拼命推脱去那个城市的工作,老板很不满意,一向对他命令言听计从的我,竟然胆敢违抗。
自然,我被开了。
我失去了生活来源,投的简历个个石沉大海。没有一家公司,需要被打上忠心标签、又被主人放逐的狗。
我转了一圈,又回到了我原来的公司。
我几乎是跪下来,恳求我的老板回聘我,就差像一条真的狗一样,冲着他汪汪直叫。
我复职了,然后被派去我再也不想去的那个城市。
“我听行李员说了,这个世界其实很大,不止是行李传送带。”裸男说,他没上次见到时那么干瘪了,但仍骨瘦如柴,“他还说,你去过很多地方,你该见过很多。如果你不想带我离开,你就跟我讲讲吧。”
他望着我头顶上方的拉面广告牌,然后低下了头:“求你了。”
他的周围堆满了行李箱。那些行李箱,远道而来,它们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,而他……
行李员嘲讽地看着我,我攥紧了拳头。
我该对他负责。
可是啊,我去过那么多的地方,但提起它们时,我能诉说的,却只有沉默。
我的心脏早已停止跳动。我搭乘充满汗臭味的飞机,匆匆飞去处理无聊的工作,又在无聊中飞回来。我转了这么一圈,什么也无法触动我,我只惦记着今天是吃拉面还是盖饭。
“下次,我会给你带来上打的好故事。”我对裸男说。
我这趟回公司以后,老板便宣布那个城市已被他榨干,是时候该派我去别的地方了。
我坐在飞机上,望向窗外。
日光闪耀,云海柔软。
我在飞。
这次的城市是我去过的,但一切都是那么不同,又那么新奇。
我趁工作的间隙,满城市地乱逛。我在艳阳天去远足,差点被晒干,还好森林里有条小溪。刚解了渴,恐怖的积雨云又自远方杀来,我拔足,自信能跑赢飓风。最后,我躲在废弃民居的屋檐下,被狂风暴雨揍得鼻青脸肿,我却仍然大笑不止。
扑通、扑通、扑通,我的心脏可正在跳动!
交了工作,我便自费飞去了那个机场。
行李员嘲讽地和我打招呼,裸男也依旧住在行李传送带上。我讲着,他听着,干瘪的身躯一天比一天饱满。
等到他终于有了个人样时,他放下了手里的速食拉面,抬头看向拉面的广告牌。
他沉默了很久,我数不清行李传送带究竟转了多少圈。
“我想吃真正的拉面。”他说。
我凝视着他清明的双眼。他已经比以前懂了更多,他明白他正在要求什么。
“好。”我说。
行李员给裸男拿了套衣服,黑衬衫、黑长裤、黑袜子、黑皮鞋。
“这是最适合他的衣服了。”行李员说,他也给我拿一套,同样是一身黑,“换上吧,你今天也适合穿这个。”
我这才发现,行李员也换上了一身黑衣,连他宝贝的白手套,也换为了黑的。他请了假,说要瞧瞧这前裸男的结局。
两个黑的夹个花的,怎么看,那花的都是个重刑犯。
我换上了黑衣。
前裸男从行李传送带上下来了,他从没走过路,却没要我扶。他似乎已从我的故事中,得知“人”该怎么活着。
于是,我们三个黑衣人便浩浩荡荡,跑去了本市最著名的拉面馆。前裸男没钱,我请他的客,行李员那家伙,当然是自付。
我给前裸男点了招牌拉面,趁着上菜间隙,教他用了筷子。等拉面端上来时,前裸男已使得一手好筷子了。
拉面香气四溢,料还挺足。
前裸男夹了一筷子,哧溜一吸——
他呆了两秒,然后一筷子、又一筷子,他拼命扒拉着拉面,边嚼、边咽、边哭。
“哎,幸好没像上一个自杀。不过,他又死了一次。你可真狠心哪。”行李员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,“可他现在活着,他是人,他真真正正活着。”
“人可真了不起,竟能那么自大。你怎么知道,他最后不会像你一样活着?”行李员问,他笑眯眯的,“你做人做很久了。你该知道,活成一具行尸走肉,是多么简单。”
我的心脏冰凉,我回顾我的过往,哑口无言。
行李员啧啧摇头:“一个疯子,竟妄想能拯救另一个疯子。”
“我不是疯子。”我说。
他哈哈大笑:“别傻了,我们都是住在行李传送带上的人!”
他的黑手套一拍桌子,桌子就变得透明了,光学迷彩折射出一张太阳系的立体地图。我们生活的地球,正围绕着太阳在转动。
我睁大了眼睛。
一瞬间,大地摇晃,天空震荡。
拉面汤撒了一地,我抓住了前裸男的手。
行李员咧开嘴角:“今天,我们都得死一回。”
一个声音隆隆,回荡在每一个地球人的脑子里。
“天哪,它们竟然住在行星带上,这也太危险了,一群疯子!”
黑衣的行李员看着黑衣的我和前裸男,他笑嘻嘻地问:“你愿意被拯救吗?”
=完=
后记:
世界宽广,宇宙浩瀚,去看看吧,祝愿您旅途愉快。
Aurora at 03/07/22